这会是一个没有结局的故事,因为在开头,我已经死了。 黑暗和寂静侵蚀着,我几乎感到自己不曾存在过。我死了多久呢?一天?还是一百年?时间是可怕的,不可触摸的东西都让我害怕,我必须相信它是真的,如果我自己是真的。 我等待着。在遥远的过去,一个模糊的声音告诫过我,我要等待。某个时刻,也许是午夜,一扇门向我敞开,那时,我将明白一切,这冰冷,黑暗,寂静都将消失,我就可以休息了。 你不要害怕,其实我和你一样不安,一样孤独。我只想跟你说说话,给你讲讲我的故事,为了驱赶我对一无所有的恐惧。你也有这样的恐惧,是吗? 我忘记我什么时候来到这个世界,当我睁开眼,一束灯光刺痛了我,后来这盏灯被扔掉了,除了我,没有人还记得它。第一次看到自己,是在镜子里。很奇怪,我竟然那么小,我背后有一群人,他们都在笑。 之后的记忆都是碎片,一些面孔出现过,有的人哭了,有的人在笑,有的人大声说话,有的人沉默叹息。许多年后,他们都老了。 我不能确定许多事情是否发生过,因为我死后,他们都消失了,曾经的一切像是一个错觉,或者说,像一场梦。总之,很不真实。我尽量将记忆中真实的部分告诉你,因此,我的故事很凌乱,就像生活;我知道你喜欢听完整的故事,就像我曾以为生活也是很完整的,觉得它可以分成过去,现在,和将来。 我恋爱过,像许多人那样。那应该是一个午后,好像有很好的阳光。周围有些行人,马路挺干净。我记不清事件的具体起因,我印象深刻的是,有一支笔,是钢笔,对,我发现它的时候,它完好的躺在花坛边。后来我似乎捡起了它,还用它写过字。但是不记得什么时候,它不见了。它和我的恋爱有什么关系呢?一定有很重要的关系,每次想起那段经历,这支笔都会出现在记忆中。更不可思议的是,除了这支笔,其他都忘记了。 二 老曹猝然怪叫,陈安华从梦中惊醒,清晨阳光钻过窗帘的缝隙,停留在脑门的几滴汗珠上,那一刻,陈安华的额头很灿烂。 老曹得意地在床边踱步,不时看一眼还没回过神的陈安华。却被陈安华一把拎起耳朵,顿时疼得四肢乱舞,拼命去抓陈安华的手腕,口中凄厉地叫着。陈安华看了片刻,满意地笑笑,放开了手。新的一天开始了,他迅速穿上衣服,几分种后,床上已经十分整洁。下面他要做的,是洗漱,打扫,吃饭,出门上班,整个流程非常熟练,昨天老曹电话里的一通数落让他感到:这些是他唯一能做好的工作。 但是流程中断了,他无力地坐在沙发上,墙上的日历提醒他:今天是周日;日历上两行小字显示:今天是陆婷的生日!他想起,中午要与陆婷见面,而晚上要参加她的生日聚会。为此,他要准备生日礼物,鲜花,要当众给她,并且亲吻她。他几乎能听到大家的哄笑,那些观看马戏表演般满意的眼神令他求死不能,重要的是,那些诡异的眼神当中,一定会有老曹! 陈安华将一支烟头狠狠塞进烟缸,目光逼视墙角写字台上一个猪样的储蓄罐,几天前陆婷兴致勃勃地将它送来,说:你要好好保管,将来我们用得着。陈安华不明白为什么以后会用得着这个,最近陆婷的举动令他茫然。昨天心烦意乱间挂断电话,他心里非常沮丧,真希望陆婷能体谅他的处境,过了今天,他不知会面对怎样的命运。他没心情当众做恩爱秀,星期一他就要给公司一个交代:关于一笔巨额货款的去向! 时间慢慢过去,现在必须出门。起身时,他猛地想起:昨天挂电话前陆婷的最后一个问题是:你还爱我吗?他没有回答。 匆忙整理一番后,他走到门口,这时他看到一直缩在角落里,一脸委屈的老曹,于是走过去,拿起几片香肠扔到碗里,并摸了摸他的头。 “死猫!谁让你大清早乱叫!” 阳光明媚的上午,马路很干净,行人匆匆走过,除了一些眼神漂浮的姑娘小伙,谁也不会多看别人一眼。陈安华在街上见到了孟欣然。许多年后,孟欣然对陆婷说:那天他很痛苦,说了很多事情,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劝他,就随口说:有很多事情现在不能明白,就要等待,也许某个时刻,可能是午夜,像一扇门忽然打开,那时什么都清楚了。他听得很认真,然后若有所思地走了。 见到陆婷前,陈安华在花坛边捡到一支钢笔,之后买了一张贺卡,正往上写祝福的时候,脑中翁地一声,他模糊地记起了昨夜的梦,那个黑暗中对他说话的声音,手一抖,墨汁在贺卡上蔓延。 三 饭盒飞舞的瞬间,陈安华想起了家乡的小溪,很多年,溪水不紧不慢地流过,两旁耸立几棵老树,古怪的形状向人宣告:他们很自由!童年的天空阴晴不定,天空下的溪水和虫鸣却没变过。那时他想:等他长得像树那样高的时候,溪水会流完吗?饭盒落下了,一些汤汁和菜叶洒在他头上,家里种过菜,他熟悉这些菜的形状和清香,可是,这菜什么时候变得那么烫,那么软,那么咸而且那么诡异地覆盖在他头上? 周围惊异的眼神和面前挑衅的目光都在盯着他,他知道,如果动手,对方会很快倒下。然而,别人会长时间看着自己。他知道自己衣着过时,特别是一双很破的跑鞋,而这些都将暴露在别人面前。 他默默地转身离去。穿过所有奇异的眼神,走到食堂门口,阳光洒在校园里那些年轻的脸上,路边的喇叭传来校广播台主持人的声音,风一丝丝的吹,他想哭,可是孟欣然出现在他面前,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他们很快恋爱了。一个月后的某个夜晚,孟欣然靠在他肩上,望着星空若有所思。 “天上的星星漂亮吗?” “越来越少了。” “我问你,那天你从食堂出来,看见我的时候,觉得我漂亮吗?” “漂亮。” “你就不能多说几句?” “你知道我不会说话。” 陈安华搂着孟欣然,眼睛有些湿润。他们都在回忆同一幕:孟欣然递给陈安华一张纸巾,然后快步走进食堂,随手操起一个饭盒砸在那个掀他饭盒的人头上。几秒种时间,那人惊诧地看着陈安华,陈安华疑惑地看着孟欣然,孟欣然怒视那人,六双眼睛在彼此身上闪烁。那天,陈安华成为焦点,他们的传奇在学校流传了很久。 “那你爱我吗?”孟欣然顽皮地看着陈安华的眼睛。 陈安华却没有回答。他看到旁边的树丛中,有一双眼睛盯着他们,是一只猫。黑夜中只能看见大致形状,但是,他觉得那双眼睛很清晰,眼神也很熟悉。童年的小溪边,他曾经见到过,那是个夜里,他们对视了很久。 这次沉默为日后的分手埋下伏笔。许多年后,陈安华对孟欣然说:当时就算不走神,我也不能回答这个问题。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这个问题很可怕。 四 我应该活得更勇敢。我一直这样告诉自己。我相信在某个角落生活着另一个我。他知道自己是谁,他什么也不怕,他撒谎的时候仪表堂堂! 很多年来,我希望找到他,认识他,我想听从他的号令。但是,直到我死的时候,他没有出现过。所以,我只能一个人,这个城市对我而言太大了,我觉得害怕。 我记得,我家窗口的对面,每天晚上,一盏路灯会点亮,在夜幕中支起银白色的帐篷。我喜欢对着灯细细地回忆一天发生的事情,那时,我能感受到乐趣和温暖。这是我最幸福的时刻。幸福是多么美妙。除此以外的一切仿佛都不存在。那荒凉颓废的城市,那妖艳的灯火,那沉默夜空下姿态各异的卑微生灵,所有的一切,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可我要生活在他们中间。现在,他们都消失了,一切变得安静,我从来都是一个人,蛮不讲理的来到世上,冒昧地出现在人群中,又无声无息地离去。 小时候,老师说:你要树立正确的价值观,要知道你活着为了什么!当时我笑得很灿烂,因为他牙缝里有一丝菜叶,我大声的笑了很久,之后发生了什么?记不清了。 很偶然,我想笑就笑了,越笑越欢快;在那以后,我的记忆中有双眼睛,每次想起它,我的灵*就在颤抖。那是怎样的眼神呢?似乎要揭穿我,吞噬我,让我不复存在。 说起我那个老师,后来他离婚了,儿子判给妻子,他就一个人生活。不知过了多少年,他老了,当上了校长。当年的学生在世上疲惫地挣扎,而他继续用浑厚的声音在校大会上说:你们要树立正确地价值观,要知道你们活着为了什么!孩子们顿时振作起来。 五 陈安华在巨响中醒来,发现人们的目光正投向他,异常安静的餐桌之间,《BRESSANON》的忧伤旋律尴尬地飘过。 这种注目令他面红耳赤,他害怕成为焦点。大学时被孟欣然拉着去参加学校演讲比赛,站在台上,很多眼睛注视他,整整十分钟,直到被主持请下台他都没有说一句话。 为了逃避这些目光,他想把头转向窗外,这时才注意到,陆婷正对他怒目而视。 “陈安华,你到底怎么了?”陆婷的眼中满是委屈,陈安华知道,自己刚才被她拍桌子的声音惊醒了。他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在这样的时候睡着,而梦里的声音那么清晰,一句一句敲打着他的神经。 “陈安华,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陆婷眼中闪着泪光。 “知道,你的生日。对不起……”陈安华想解释,却找不到理由。 “竟然在和我吃饭的时候睡着了,陈安华,你到底想怎么样?你看,这就是你送给我的贺卡,上面一大滩墨水,你想表达什么?”陆婷将贺卡往桌上一拍! 陈安华慢慢拿起贺卡。这是刚才写坏了的,没来得及扔掉,本打算下午再买一张,却在睡着的时候被陆婷翻出来了。 “陆婷,当时我想起了昨晚的梦……” “够了!你当我小孩子吗?这么幼稚的借口!我知道为什么,你上午是不是见到了孟欣然?” “是的,可是,和这个事情无关。”陈安华发现问题正在变得严重。 “陈安华,昨天,在电话里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再问你一遍。你还爱我吗?” “我……”陈安华低头点了根烟。 “好。”陆婷没有再说话,将头扭到一边,陈安华看见她哭了。 “陆婷,不是你想的那样,不是的。”陈安华狠狠吸烟,也望向窗外。 两个人都沉默着,窗外,人们步履匆匆,车辆呼啸而过,惨白的阳光底下,世界反射着刺眼的光芒。 “陈安华,我们不要吵了好吗?” “嗯。”陈安华心漫不经心地回答。 “想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 陈安华回过神来,陆婷已经跑了出去。音乐仍漫无目的地飘,人们自顾自说笑,陈安华茫然的坐着,那些声音听起来很遥远。 忽然想起,应该追上陆婷,告诉她:一切不是她想的那样。陈安华立刻起身出去,可是人流中已经没有了陆婷的影子。正失望地转身时,一个男人迎面走来,陈安华惊出一身冷汗。 “韩老师?” 六 “韩老师?”陈安华惊讶地抬起头,为这个肆意闯入自己世界的不速之客感到恼火。在这以前,他正享受着缓缓流过的溪水,古怪而自由的老树;他正想着:等他长得像树一样高的时候,溪水会流完吗? 那时,微寒的风轻抚他的头发,不远处的牛哼了一声,树林整齐地摇曳着,太阳却无影无踪。 刹那间,陈安华想起,他这会儿应该在学校门口,穿着干净的白衬衫和蓝运动裤,站在像树林一样整齐的队伍中间。很快,市领导要来参观,携带着笑脸。 他又想起,欢迎会上,他应该站在操场的讲台前,代表全体学生向笑脸们致敬,感谢笑脸们的关怀和爱护,并表示愿意好好学习以回报笑脸们。 记忆在脑海中急速修复,他又想起,上学的路上,他走得小心翼翼,生怕干净的衣裤粘上灰尘。但是,身边泥塘里飞快掠过的自行车断送了他一切的努力。 陈安华竭尽全力转动他幼小的头脑,好解释自己为什么没有去学校,却发现无话可说。他不能说出为什么衣服弄脏了就不能见领导,也无法解释充满关爱的视察中为何不允许脏水和泥土的存在。 “陈安华,你怎么在这里?你怎么……不去学校呢?我到处找你……”韩老师语速飞快,四溅的唾沫在陈安华眼前闪闪发光。为了准备今天的演讲,他亲自为陈安华写了稿子,并且用一个星期的时间训练他的普通话发音。原本,这个时候,陈安华将要上台,流利地说出演讲辞,然后,在笑脸们的掌声中把自己迎上台,向自己敬礼。这样,笑脸们就会注意到他这个常年奋战在教育第一线的青年教师。 可是,陈安华却出现在这里,在奇怪的枯树下,傻傻地望着溪水,眼看那美好的演讲和敬礼如溪流般一去不回。这让他非常懊丧。 “陈安华,你是对老师不满吗?算了,没时间了,马上跟我去学校!”他伸手去拉陈安华的胳膊,才发现他的衣裤脏了。一瞬间,他明白了孩子躲在这里的原因,心里产生一丝怜悯。 “没事,先跟我去学校,有办法。”韩老师骑上自行车,一路飞驰。他的身后,陈安华瑟瑟发抖。 这个上午,学校布置得喜气洋洋,连树上都挂满了欢迎与喝彩的句子;窗户是昨天连夜擦的,可以毫无障碍地反射出天空的苍白和灰暗。 韩老师很快找到了备用的衣裤,让陈安华换上,然后带着他与校长商量,把他的演讲安排在全场的结尾。 换了一身衣服以后,陈安华重新振作精神,大步迈向讲台,照着背熟的稿子,热情地讲了起来。他的声音清脆响亮,感情饱满,让笑脸们在台下笑的更灿烂了。他于是变得越来越激昂,好像说的都是真话。 演讲非常成功,热烈的掌声可以作证,很多年后,陈安华还记得那掌声。在他的记忆中,这是人生最辉煌的瞬间,可不知为何,想起来的时候心里一阵阵虚寒。 韩老师走上讲台,在众人瞩目下接受了陈安华的敬礼,然后,应主持人邀请,来到话筒前说道:“感谢领导们的到来,其实我只是个普通教师,在平时的工作中也有很多不足之处。我只是常常告诉同学们:你们要树立正确的价值观,要知道你们活着为了什么……” 正说得兴起,陈安华忽然大笑,这笑声让笑脸们的笑容瞬间凝固。陈安华笑得越来越大声,越来越痛快,几乎难以停止。那笑声和演讲时一样的响亮清脆,也一样悦耳动听。 欢迎会匆匆结束,校长和老师们愤怒地质问陈安华发笑的原因。陈安华想了半天,支支吾吾地解释说因为看到老师牙缝中夹着菜叶。经过几番询问和讨论,老师们做出诊断:这孩子要么精神有问题,要么是个天生的顽劣之徒。解决方案也很快出来:让家长明天准时到学校。 陈安华忧伤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天黑了,四野寂寂,只闻远处乌鸦悲凉地啼叫。不知为何,他再次走到溪水边,枯树下。在那里,他看到一只猫,那猫正死死地盯着他,他还记得,那猫的眼神,如火般刺透夜空,明亮、犀利、无可逃避。 他们对视了很久,直到那猫转身离去。陈安华呆呆地站着,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他的新衣服再次被泥水弄脏。 七 冷清的咖啡馆里,服务员们商量很久,决定一起偷空打个牌,而这艰难的决定却被两个推门而入的客人否决。客人往一边坐下,要了两杯咖啡和一些点心,服务员听其中一人大声说道: “陈安华,唉,长这么大了,都不认识了。呵呵,亏你还认得出我这老头子啊。” 陈安华勉强一笑,没有回答。这会儿,他心里正焦躁不安:陆婷不知去了哪里,晚上就是她的生日会,如果不能在那之前与她和解,后果不堪设想。更犯愁的是,生日会上一定会出现老曹。陈安华觉得,老曹对陆婷心怀不轨,每次同事聚会,都会嘱咐他带上陆婷,而只要陆婷在场,老曹就不顾一切的挖苦和嘲笑他。这非常可疑。 想到这里,他用力把刚点燃的香烟扼杀在烟灰缸里,这个举动让正兴奋的韩老师表情凝固了。韩老师低头看看自己略有些脏的灰色西服,又看看陈安华,忍不住叹了口气。 “唉,孩子总会长大的,我是老了……” 他的表情和语气并未如预期那样引起陈安华的注意。陈安华依旧想着他的心事,他觉得,今晚会发生某些事情,以陆婷的个性,如果受了委屈,会用最邪乎的方式告诉所有人——比如在生日会上突然当众痛斥自己。然后,老曹会做什么? 陈安华心里泛起说不出的厌恶,不自觉地露出轻蔑的神情。韩老师的心又被刺痛。他尴尬地搓了几下手掌,眼睛望向窗外,努力地寻找能引起陈安华注意的话题。 “这几年过得怎么样?”一番挣扎之后,韩老师终于找到了一句能符合自己身份又让对方不得不答的话。 “还好吧。”陈安华毫不犹豫地说出标准答案,就像小时候面对老师和领导那样。 “结婚了吗?”韩老师也点上一支烟,吞吐一番之后,心情平静了许多。 “还没呢。”这个问题让陈安华再次想起了陆婷,焦虑占据了他的心,他猛吸一口烟,忽然想起之前梦中的声音,犹豫着问道: “韩老师,您和师母……还好吗?” “唉,我们不久前离婚了。”韩老师默默地吸了一口烟,小声说道。 陈安华手指关节微微一抖,烟头掉在西裤上,烫出一个不大不小的洞,他赶紧掐灭烟头,扫掉烟灰,喝了一大口咖啡。不知为什么,那个梦里对他说话的声音仿佛再次响起,而且变得更加尖锐,刺耳。他掏出纸巾,努力擦掉额头不断渗出的汗水。 他的举动让韩老师更加窘迫,他几口把烟吸完,再次陷入了沉默。 “韩老师,你当上校长了?”陈安华小声问道,想做最后的挣扎。 “你怎么知道?是,前不久老校长退休了,我刚得到任命,还没告诉别人呢。”韩老师望着陈安华,心里暗暗称奇。 “哦,我听人说的。”恐惧彻底笼罩了陈安华,但他必须镇定,这是公共场所,所有人都衣冠楚楚,都要小心藏起自己,以免给他人带来困扰。陈安华几口喝完了咖啡,正想起身告辞,韩老师却又开口了: “陈安华
头上白癜风怎么治,你知道,在我们那里,小学老师的收入是很低的。也难为你师母这么多年跟着我,吃了那么多苦。唉,孩子也跟着我们受苦了。我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跟那个城里人好上的……总之,她们过上了好日子,我也就心满意足了。”韩老师说着,鼻头忽然有些发酸,一不小心,泪水滑落。 陈安华心里一阵难过,他握住了韩老师的手,说道:“老师,别太难过了,谢谢你这么多年教导我们,你说的很多话,我都还记得呢。”他从小是个优等生,经常代表学生发言,说些感人的话没有任何难度。 韩老师果然被感动,他抓住陈安华的手,声音颤抖地说道:“唉,能看到你们,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安慰了。对了,我这次进城,是为孩子找工作的事情,我当年学历低,被分到这么不起眼的地方做小学老师,可不能让孩子再受这种苦了。我儿子和你是同一个学校毕业的,成绩相当不错,可是你知道,现在没有关系,很难找工作的。你看,能不能帮着想点办法?” 韩老师的话触动了陈安华的心事,他想起,明天一上班,他就要向行*部和人事部交报告。不久前,他的业务记录中莫名其妙多了一笔应收账款,数额巨大,而他却怎么也想不起这笔费用的来处,客户自然不会确认,而账期却已临近。他始终怀疑是老曹在系统中动了手脚,却无法找到证据。 他叹息了一声,想到今晚和明天将要发生的一切,又想到梦里那个说话的声音,心中一团乱麻。 韩老师见他没有回答,感到隐隐失落,他鼓起勇气,试探地问道:“怎么样?你看能帮这个忙吗?” “韩老师,我……”陈安华正要回绝,手机却响了起来,他按了接听键,却听到了
看白癜风费用贵吗老曹的声音: “小陈啊,你在哪儿呢?” “在外面。”陈安华答道。 “小陈啊,你跟陆婷怎么了?她刚才打电话给我,哭得跟个泪人儿似的,我可告诉你啊,你要是让我这妹子受委屈,我可不饶你。” “别开玩笑了,知道陆婷在哪儿吗?” “跟我一起呢,我们一起去会场。你记得早点赶到,我还有话要跟你说。”老曹说完,利索地挂了电话。 陈安华再顾不得韩老师的感受,迅速站起身,边走边说道:“韩老师,对不起,我还有点事,以后再联系吧。” 他的突然离开让韩老师万分惊讶,他呆坐在原地,忽然想起,应该问陈安华要个电话,好继续跟进儿子找工作的事,但陈安华已没了踪影。他再次看看自己略为有点脏的灰色西服,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早晨,他看到一身污泥的陈安华站在小溪边,那时,他的眼神中充满了彷徨和惊恐,就像今天的自己。 服务员见陈安华起身离开,暗自高兴;正要过来收拾杯盘,好继续打牌的计划,却见韩老师坐回了原处,慢慢品着咖啡,一言不发。 八 曾经,我幻想过自己是个英雄,或者说,是个神。我幻想自己掌握真理,主宰真善,拥有真爱并且非常自由。我忘了自己什么时候抛弃了这个幻想,从那以后,我变得胆怯,我总觉得,有双眼睛在看着我,每当我将要起誓,将要表态,将要感受崇高的时候,这双眼睛会吞噬我一切热情和自信。 你似乎有话要说?但你不能。现在,你只能是个听众,这很无奈。我也感受过这种无奈,我觉得,面对世界,我们只能是听众。从我们出生,就在无意识中接受某些东西,他们侵入我们的灵*,塑造我们,让我们觉得自己一直是这样。不,我不知道自我是什么,我从来都是个听众,我用语言将塑造我的信息再次传递出来,人们管那叫思想。 我总觉得,我被关闭在某个牢笼中,接受来自世界的喂养,我被要求积极,上进,快乐,勤奋,如此,我就能得到某些东西,比如光荣,比如他人的关心和接纳。我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只能让世界来告诉我需要什么。 当我确定自己死去的时候,我很难过,因为世界对我的承诺从未实现,我甚至不知自己的死因。我被剥夺了发言和提问的权利,我的一切都任人评说。如此,从生到死,我都只能是听众,只能被塑造,我终于无法否认这个事实。 很多年前,我曾鼓起勇气,对命运发起挑战,我无所顾忌地爆发了。那天,周围有很多人,我成了一个勇士,成了以乳为目,以肚脐为口的刑天,是的,我反抗过了,哪怕一生只有一次,哪怕敌人并不存在。 九 陈安华缓缓醒来,发现老曹正看着他,表情似笑非笑,让他非常难受。他不知自己为何睡着了,而且,他再次听到了那个声音。睡梦中,他试图向那个声音提问,却不能出声。 “小陈,太累了吧?唉,你也真是的,说说吧,你跟陆婷怎么了?”老曹慢慢地喝了一口茶,一脸关切地说道。 “曹主任,没什么,我去跟她解释一下就好了。对不起,我刚才睡着了。” “小陈,我刚才问了一下陆婷,祁连家居那笔款子的事情,她好像还不知道?”老曹低头喝茶,却忍不住抬眼看看陈安华的表情。 “什么?你把这件事情,跟陆婷说了?”陈安华大声说道,立刻感觉到自己的失礼,小声说了一句:“不好意思。” “小陈,不是我说你。你要真把陆婷当自己人,这样的事情,怎么能瞒着她呢?” “曹主任,过几个月,我们就要结婚了。如果,公司要我赔偿这笔款子,婚礼的钱肯定要搭上,这个事情解决之前,我不想告诉陆婷。”陈安华的声音很虚弱,他难以想象今晚会发生什么。 老曹站起身,在大厅来回走动着,像是在为此事发愁。片刻之后,他回到座位上,喝一口茶,缓缓地说道: “确实,陆婷知道这事以后很害怕。” 陈安华没有回答,用力吸完手中的烟,狠狠地塞进烟灰缸。 “小陈,昨天的电话里,我的口气是重了一点。希望你能明白我的心情,这不是小事,客户那边的账目显示已经付款,而我们这里却没有收到。虽然我不愿意那么想,但是,最可能的情况,只能是……” “曹主任,你是知道我的,我不可能……” “我知道,小陈,在公司里我们是上下级,私底下,我们是好朋友。我知道你的为人,也知道你从农村来,家境不好,要在城市立足不容易,确实很需要钱。”老曹一口将杯中的茶喝干。 “什么?曹主任,你不会真的认为是我吞了那笔款子吧?我虽然穷,但是,还不会做这种不计后果的事情。”老曹的话激怒了陈安华,他咬着牙关说出这些话。 “小陈,陆婷确实是个好姑娘,说实话,我也很羡慕你啊。不过,这个事情,总要有个交代,你要瞒着陆婷,这也是行不通的。”老曹没有理会陈安华的口气,依旧用缓慢的语调说话。 “算了,曹主任,我们的事情,让我们自己解决吧。”陈安华猛吸一口烟,不再说话。 “这种事情,当然要你们自己解决。我只是替你感到惋惜,不久前,总公司领导刚刚来过,看到你的业绩,赞不绝口啊。怎么紧跟着就出这种乱子呢?” 陈安华猛地站起身,在大厅来回走着。这时,生日会即将开始,客人们陆续到来,本想跟陈安华打个招呼,开两句玩笑,却被他苦大仇深的表情吓退了。 来回走了几圈,他终于鼓起勇气,来到老曹面前,问道: “曹主任,既然你说我们是朋友。我想问你个事情,那次领导来视察,临走的时候,是不是说过把我调到业务二部做主任?” 老曹惊讶地抬起头,陈安华正逼视着他,表情让他非常陌生。在他印象中,陈安华是个老实的农村孩子,进公司的时候,什么都不懂。他觉得这年轻人勤奋,踏实,所以跟他很亲近,但是,陈安华的业绩越来越好,处处表现得比自己出色,而且,还和自己一直暗恋的女同事陆婷恋爱了。那一瞬间,过去的一切闪过老曹的脑海,而陈安华的表情令他感到惊恐。他声音颤抖地说道:“你……你这什么意思?” “还有,孟欣然前几天从外地回来,这件事情,我只告诉过你。昨天陆婷打电话问我孟欣然的事情,是不是你说了什么?” “小陈,你太过分了!你的意思是,我故意压下领导的意思,故意陷害你?是我离间你和陆婷的关系?我当你是朋友。你要这么说,随你吧。” 老曹猛地站起身,气呼呼地走进会场。陈安华看到,他在会场门口小声和陆婷说了几句话。陈安华为自己的冲动感到后悔,急切地想上前跟陆婷解释,但是,陆婷只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就回头走入会场。生日会开始了,会场内掌声雷动。 十 会场内掌声雷动,选手感到受宠若惊,赶紧报以甜美的微笑,却在下台前听到这么一句话:“这孙子,终于讲完了!” 陈安华努力做着深呼吸,很快就轮到他上场了。对他而言,这次演讲比赛意义非凡,因为孟欣然是主持,而作为校花男友的他在比赛之前已成焦点。刚进大学的时候,陈安华只是个不起眼的学生,成绩也不突出,名校的作用,就是让所有带着梦想和优越感的年轻人提前适应平庸。 这种默默无闻的生活被孟欣然彻底终结。恋爱之后,陈安华惊讶地发现,孟欣然的生活竟如此丰富,她是学生会干部,团委干部,三个社团的干事,每天还会受到来自校内外各种男生的邀请,但是,她的成绩却依然出类拔萃。而作为她的男友,陈安华不得不在各种场合接受奇怪眼神的检阅,在各种惊叹和冷嘲中与孟欣然表演幸福。 陈安华为自己的平庸感到难过,为了突破这个现状,他接受了孟欣然的建议,参加演讲比赛。此前,孟欣然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帮助陈安华改稿,并进行从口音,语气到肢体语言的各种训练。陈安华曾数次想过放弃,却在孟欣然的鼓励下坚持了下来。现在,比赛将要开始,陈安华的头顶仍然不停出汗。 休息的间隙,孟欣然过来坐在陈安华身边,这个举动在选手中引起一阵骚动。孟欣然旁若无人地用纸巾擦掉陈安华头顶的汗水,关切地问道: “怎么样?紧张吗?” “对……有一点。” “别紧张,我有信心,只要你能发挥出正常水平,拿个一等奖没问题的。” “好。” 孟欣然拍拍陈安华的背:“别让我失望!” 上场时间到了,陈安华调整一下呼吸,走上讲台。一路上,他将背好的稿子又温习了一遍,觉得非常满意。他的讲题是:刑天舞干戚——谈抗争精神对当代青年的意义。他相信,这次演讲会引起轰动,会让大家对自己刮目相看,下次打算嘲讽自己的时候,能有所顾忌。 站上讲台的瞬间,他听到一阵交头接耳和窃笑声。他低头看看自己身上便宜的西服,感到一阵心虚。 他抬起头,准备开始自己的演讲,但是,就在这时,他看到台下的观众们,那些诡异的眼神说明,他们不是来听演讲的,也不关心他的论题。那个瞬间,陈安华觉得整个环境都那么陌生,而自己,荒谬的站在这个陌生的世界中,对着无数各怀*胎的眼神发表演讲。 “我在干什么?”他在心里悄悄地说。那一刻,心里的某些角落似乎觉醒了,儿时发生的一切在脑海中迅速流动,某个夜晚,一只猫的眼神印在他记忆深处,那眼神,与台下这些眼神交相辉映,让他感到窒息。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陈安华却没有说一句话。台下发出了不耐烦的嘘声,孟欣然急的直跺脚,最终,在评委老师的催促下,孟欣然将他请下了台。 “陈安华,你怎么了?”夜色中,孟欣然的声音如月光般柔和 “我也不知道,孟欣然,对不起。” “这太奇怪了,陈安华,你是不是该去看看心理医生?你知道吗?比赛之前,我通知了所有好朋友,有很多人特地赶来捧场的。你这样,让我……让我怎么办呢?” “够了!孟欣然,你只知道你的面子,你的朋友。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你知道我需要什么吗?” “你需要什么?” “我也不知道。” 一阵凉风掠过,树梢间的透出忽明忽暗的光,光线射在孟欣然的泪珠上,映衬着她一脸的伤心和困惑,陈安华却没有看见。 “陈安华,你……是不是对我不满?”孟欣然哽咽着问道。 “孟欣然,我们分手吧。” “什么?” “我们分手吧。” 陈安华说罢,起身要走,孟欣然一把拉住了他,流着泪问道:“陈安华,有句话,从我们在一起开始,你就没对我说过。你要走可以,我再问你一遍,你……爱我吗?” 陈安华回过头,静静地看着孟欣然,没有回答。孟欣然看到,陈安华的眼中也含着泪水,这一刹那的眼神交汇,深深刻在她的记忆中。很多年后,当有人问起,她仍毫不犹豫地答道:他是爱我的! 十一 七彩灯光闪烁着,伴着沉重兴奋的鼓点,人们卸下斯文装备,在律动间相互传递暧昧。这一刻,妖娆的音乐魅惑众生,灵*沉睡,身体失眠,眼目狂欢,空气充满荷尔蒙的味道。 陈安华坐在角落里,一杯接着一杯,直到晕眩的意识与全场的诡异气氛融为一体。整个生日会上,陆婷没有跟他说一句话,甚至,当人们起哄要他上前吻陆婷时,她也躲开了。在人们疑惑的目光中,陈安华默默走向最角落的坐位,期间,他看到老曹似笑非笑地盯着他,心中产生莫名的恨意。 兴奋的人群很快忘了他,继续投入热烈的聚会程序之中,很快,主持人一声令下,灯光熄灭,节奏响起,大家心照不宣地走入舞池,会场瞬间沸腾。 陈安华喝醉了,恍惚之间,他感到世界如此陌生,这些簇拥在灯光下,拼命舞动身躯的生灵,仿佛来自另外一个空间。没有人知道,他们在渴望什么,追求什么。但是,有一个身影是他所熟悉的,他的目光从没离开过陆婷,陆婷却不看他一眼,她已经忘了自己吗?陈安华猛喝一口啤酒。 陆婷独自舞动着,很快,众人将她围在中间,明暗交错中,陈安华看到,她的表情没有一丝伤感,她的身体和眼神向每一个围绕她的人传递诱惑。她的舞姿不时激起喝彩,终于,不出陈安华所料,老曹分开人群,与她对舞。他们交换着各种带有暗示的动作,围观众人不停尖叫! 陈安华注视着他们,他看到老曹的手伸向陆婷,揽住她的腰,两个人更加欢快地扭动起来。老曹的手在陆婷背后上下摸索,围观的众人疯狂呐喊以助声势。陈安华眼角抽动了几下,忽然想起那个黑暗中看定自己的奇异眼神,他曾无数次在这眼神的镇压中后退和逃跑。如今,这眼神在灯光中忽明忽暗地投向他,而眼神的背后,是老曹和陆婷在众人簇拥下忘我的扭动。 陈安华没有留意嘴角发出的嘶声,他站起来,操起一把椅子。这一刻,莫名的勇气澎湃在胸中,他感觉自己成了刑天,一手持斧,一手持盾,誓戮天帝以复仇。刑天被砍去了首级,无法看见敌人,但是,即便在黑暗中,仍舞动兵刃,与看不见的敌人殊死搏斗,直到敌人偷偷逃走,他仍在黑暗中挥舞干戚,直到永远。 “刑天舞干戚”,这是他大学时参加演讲比赛的题目,在赛场上,他没有说出一个字。现在,他不但要说,还要做。他面目狰狞,抡起椅子朝黑暗中狡黠恶*的目光狠狠砸去,内心的仇恨不断涌现,他从没感到自己可以如此强大,周围人在一片惊叫中拼命逃窜,老曹已被打得趴下,但是,那眼神,让他灵*抽搐的眼神,依然高悬于夜空,而且,越来越高,他无法击中这个敌人,他只能在黑暗中挥舞兵刃,直到永远。 渐渐地,他感到无聊而且疲惫,一片黑暗和死寂中,绝望笼罩了他,没有勇士可以反抗无聊,闪烁的眼神消解了所有勇气和热情,让他变成一个笑话。他放下手中折断的椅子,躺在了地上。几个保安从角落偷偷伸出脑袋,确认陈安华已经倒下之后,威武地走上前,将他拖了出去。 被人拖走的刑天,最后一次扫视众生,他看到,趴在地上的老曹正盯着他,那眼神,正是他所熟悉的,他冷笑一声,即便不能消灭敌人,至少能报以轻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