贪嗔痴为向佛所摒弃之三念。三十万年前我于千万朵白莲环绕的高台上睁开眼,主君就这样对我说。后来我知道,这白莲池被世人唤作瑶台,我所在处叫十八重天。 十八重天上,原本住着主君、贪、痴与我,主君说原本按顺序我应该是第二个化形,却不知为何最后才苏醒,于是贪和痴都叫我小嗔,连带着将主君也带偏了。 主君说,我在莲池仙气里幻化的时间最长,应该是最带佛性的那一个。祂摸着我的头发说,小嗔,你应该能陪我很久很久吧。而我压根不知道除了这一层又一层的云朵,世间还有其它别处的景致。 前三万年我的意识混沌,只记得面前一盏盏升起的明灯,烟烛气缭绕不绝。三万年后我的意识在一曲琴音中回归,睁开眼我面前是多了几缕白发的主君,还有面无表情的痴。 主君看着我笑着说,小嗔回来了。痴丢给我一个紫色的琉璃瓶子,说,明天开始跟我一起去收香火。我茫然地看着主君和痴,有些不明白意思。 主君拍拍痴,笑着说,我当初是这么简洁地教你和…… 说的吗?祂话语间明显的停顿让我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痴听到这话眼神狠狠一顿,却又粉饰太平一般将目光投向九万顷瑶池。 主君转向我,说,这十八重天上的一切都是靠着人间的香火供养的,没有香火,没有我们,更没有这九万顷瑶池。九万顷瑶池的尽头有九九八十一座礼佛塔,礼佛塔里有四面八方信徒供奉的香火,我们通过礼佛塔将香火从人间引至天上。主君说,小嗔,你睡了三万年,小痴背着你引渡香火也背了三万年,你可见这九千顷瑶池的白莲又繁茂了些。 我看向痴,笑着说,难怪我在睡梦中也恍惚见过零星灯火,闻到似有若无的烟火气。痴扭头不看我,说,你重死了,这三万年总算是熬完了,今后三万年的香火你负责东南西三方,我去北边。我心想,这总比背着他收烟火要强上许多,于是欣然答应。 痴教我,说引香火上天界最重要的是不能自己染上人间的烟火气。他说,礼佛塔烟火气重,人间爱恨嗔痴混杂在信徒们祈愿的香灰烛烟里,最容易沾染上身。他说,生而为神,便不得辜负如此一般天赋异禀,那些污浊的情感是碰不得的。他还说,从瑶池碧水里幻化出来的我们,就算想入凡尘俗世,也比九天之下蝼蚁般的凡人困难得多。他说这些时,眼里满是明目张胆的自信。 我问他,人间是怎样一个地方?人和神的区别究竟在哪?他说,他也未曾到过人间,只知此处纷乱喧阗,有人一心向善,也有人恶贯满盈,人人心中皆有夙愿,于是有了八十一座礼佛塔中的万千香火。这第十八重天的每一处皆是由香火幻化而来,是千万代凡人愿望的结晶。他说,凡人存妄想,于是奔忙如蝼蚁,神没有愿望,所以常欢喜。 我问他,你醒了三万余年,这些岁月里,你欢喜吗?他看了看我,云淡风轻地答,欢喜啊,有什么不欢喜的。他眸色淡淡,像是望向不知在何处的十八重天尽头,又像是什么也没入眼。 我收了百万年香火。这期间常是朝霞夕阳飞虹与我为伴。我挑拣云朵制成柔软衣裙,采来第一缕晨光做金色腰带,拈起绵密雨丝为针为线。这一百万年来,我也常欢喜,只是有一点孤独。 有一日,主君将我与痴从天南地北的礼佛塔召来,说人间四柱之一倾倒,四海翻腾,九州生灵涂炭。祂说,痴,你带着小嗔下一趟凡间吧。神灵收到亿万供奉,总该有所报答。 落下凡间的那天,我第一次见到浮云之下的世界。温暖的烛火成片似海,鳞次栉比的楼宇下有鲜活生灵的欢闹声。我对痴说,凡间原来是这样的热闹景象。痴斜睥我一眼,说,你可不要忘了,离这里的污浊烟火气远些,侵染上身我可不会救你。 隐去身形,我徜徉在庙会街市中。大约是因为东南天柱塌导致灾害繁多的缘故,那祈愿树上的红丝绸已满满当当挂了一整个枝头。我悄悄取下一笺,展开来细细地看,只觉上头所书情感从担忧到爱总与我隔层纱,我朦朦胧胧窥见,却始终捉摸不清它们的形态。 我转头问痴,担忧是什么,爱又为何物?痴抬手夺走我手中红笺,神色有些晦暗地道,你若能明明白白知晓,便也回不去十八重天了。说完,他把红笺归至原处,拉着我走了。 我们从未敢忘记此行目的。当我们腾云到九州东南角的天柱旁时,天水磅礴涌向大地。我举起用十八重天七七四十九株新荷交叠成的灵伞,才勉强挡住翻腾而来的水雾气。痴瞥见举步维艰的我,画了个圈把我笼在其中,说,你不用过去了,就在这里等着吧,我去去就来。未等我回答,他已旋身而去了。 雾气太大,我看不见痴翩然的身形。但只要这个圈还在,他就是无恙的。定了定心,我俯瞰着身下惨遭水难的大地。飞禽走兽皆四下逃窜,人则蜂拥至木船,推搡踩踏叫骂声不绝于耳。 我皱了皱眉,有些不太理解这为着一世生存的疯狂模样。于我而言,他们之间每一*魄皆历经过不知凡几的轮回,这一世肉胎皮囊也不过一暂时的栖居所罢了。 这时,于翻滚波涛间我看见一小小木桶,木桶里有一咿呀不绝的小生命。我看见他在摇晃中伸出的白胖小手,随着一波又一波的浪潮起落在辽远的天地间。那是一个全新的小小生命,还没来得及看过这个世界的繁华处就将被海浪吞噬。 也许是出于神对世人的怜悯,我动了动身子,从云端跌落下来。痴画的圈在我接触海水的那一刻成了一个隔水的球形屏障,我伸手穿过它,艰难地靠近那起伏于海面的木桶。 抓住木桶的刹那,我用尽全身力气把那孩子抱起拉入防水球内。随海浪翻滚的眩晕和逆流的气力消耗刹那席卷全身,我把那孩子抱在怀里,晕晕沉沉昏睡过去。梦里有海水腥咸,有灯光明亮,有篝火温暖,有一个模糊的身影走近为我盖上略潮湿的棉被。 我是在婴儿的啼哭声中惊醒的。睁眼的刹那我下意识缩紧怀抱,却发现本被我安置在胸前的孩童已经不见踪影。顺着声音来的方向侧首,我却只觉周遭一片漆黑。 我挣扎着走下地来,却被地上不知名的东西绊倒。倒地的瞬间有人抓住我的手臂把我扶住,他的指尖微凉,却有力。我感到有人在我背后,声音几乎就在我耳边说,冒犯了。他把我扶到那婴儿身边,抓着我的手臂将我引向那孩子的脸,说,别担心,你的孩子在这里,他被保护的很好,没磕碰也没染上风寒。 碰到孩子柔嫩脸颊的瞬间,我触电般收回手。定了定神,我解释说,这不是我的孩子。背后男子似乎感到惊奇,他问,我看姑娘把他护地这样好,是家中弟弟吗?我摇摇头,说,我与他素不相识,只是见他漂浮海上,顺手搭救而已。顿了顿我又问,现在是未曾电灯的黑夜吗,还是我的眼睛出了问题? 那男子犹豫一下,沉默了。我说,你大可直言,怎样的情况我都是不怕的。他沉吟片刻,说,姑娘似是在海上漂浮时被礁石磕碰到,我发现你时你仰面于岸边,眼睛尚可见光亮。这几天天气阴冷潮湿,这岛上又缺所需药材,病情似乎有些恶化了。他碰了碰我的额头,说,大抵只是瘀血之类,过段时间自然消解便无碍了。 听罢我思索着,痴的保护罩是消失不见了吗?他现今如何了?看我久久未曾回话,那男子以为我是受不了这样大的打击,轻声安慰道,姑娘不必担忧,我尚有微薄医术傍身,这岛中素来清净少闲人,姑娘便在此初安心休养吧。 我问他:此处是何岛?可是处在九州大陆东南方?你又是谁?按理,我脱口而出的问话是有些唐突的,但他似乎不以为意,只是将我的问题一个一个细细讲来。 他说:此岛名迟芳,地处九州最东边的大海上,孤立于大陆。来来往往的商队船只常把我这儿当做仙岛,其实这岛上也就我孤零零一个,想来此求仙问药的人倒是很多,只是大多在碧海茫茫间迷失了来路。 我打断他:令世人趋之若鹜的原因,可是你高超的医术? 我听见他轻声笑了笑,有些无奈地开口:我是有些医术不错,可也未有活死人生骨肉那般神奇。世人以讹传讹,只当我是神仙下凡而来的救世医师。我隐居于此,也只是因为不堪其扰。 我点点头,不再多说什么。他似乎没有离开的打算。良久之后,他轻声开口,像是怕打扰了闭目养神的我。他说:迟言。我下意识睁开眼,在一片茫然的漆黑中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他看出我的疑惑,带着一点点的强调再一次开口:我的名字,叫迟言。 之后的三天,他将我和那孩子照顾得滴水不漏,而我也熟悉了这房屋的构造,能拄着他用桃木制作的拐杖,挪动着下床走路了。 他问我:你为何要救这个素不相识的孩子呢? 我反问他:你为何要救我呢? 他说:救人是医者的责任,何况还是个弱不禁风的姑娘和一个不足月的婴孩呢。 我思索片刻,回答他:因为在看到这孩子的瞬间,我好像突然明白了,我存在这样多年的意义为何。 他没有就这个奇怪的回答再次追问,只是很贴心地拿过温度刚刚好的暖手炉,塞在我的手中,说:天冷了,你回屋休息吧。等天气放晴我带你出门转转。 那水中夺回一命的孩子,我们给他起名为泓,姓则是随了迟言。迟泓认人,但凡被迟言抱起他总能安安静静,离开迟言便可以哭得涕泗横流。我虽是把他救回,却不太愿意亲近他,我始终记得痴是怎样告诫我要离凡世的烟火气远些。 不得不承认,迟言有一手好厨艺。在繁华闹市里我也曾和痴一同登上酒楼,坐在高楼里佳肴旁看节日里万人空巷的盛大场面。那些食物我见过却从未动箸,只因从记事以来我从未有东西下肚。且主君说过,人间的食物,也是沾染着浓浓的烟火气的。可每餐迟言总会把各色菜肴端至我面前,在逼人的香气前我会把每碟菜都浅浅尝过。 他问我:为何吃得这样少?是菜色不合意?我笑着摇了摇头,说:我窥不见色,可香与味是俱全的。 之后他也不再多问,只是每餐香味飘来,最近愈加灵敏的嗅觉告诉我,他在不厌其烦地尝试新鲜玩意儿。他的好意,我始终未曾点破。 待迟泓,他亦周到有加。当那孩子长出第一颗乳牙,他兴奋了许久,变着菜谱给迟泓找来磨牙滋补的方子。在陪迟泓玩时他简直像个孩子。 待我渐渐熟悉了这岛上道路,迟言便答允我跟着他去药圃或常去采药的山丘。他一手牵着我,一手抱着迟泓。迟泓被阳光晒得舒适,咧开嘴笑得欢畅。待到药圃,我站在一株参天的榕树下,斜斜倚着落地而生的枝干。迟言抱着迟泓一点点介绍圃中草药,认真到我不忍提醒几个月大的孩子根本无从听懂这些。 我安静在一旁,思索以如今的情况,该如何去打探痴的消息。正当愁眉紧锁时,一片带露水的草叶抵到我唇畔。迟言笑着说:甜的。我狐疑着,张开嘴含住嫩叶。那叶入嘴即化,甘冽的汁液溢满唇舌。惊奇间,我抬首望向草叶递来的方向,视线中突然出现模糊光影,像透过棉絮望向太阳。 迟言按住我因欣喜而四处挥舞的手臂。我反手抓住他,说:迟言,我好像能看见光了。他的笑声近在耳边,伴着毫不意外的平稳嗓音:真好,这三个月的悉心栽培算是未曾白费。他看见我的疑惑,向我解释说:此草名宿未,是医你眼的良药。它常长于深山峡谷,于这平地山丘间种出一株实属不易。 我压下兴奋,沉默片刻后道:谢谢,但你其实没必要对我如此。 他也沉默,静谧间只有鸟啼虫鸣和迟泓远远的哭声。 像是过了数分钟那样长久,他开口,语气淡淡的模样:不必谢我。你和迟泓的到来,确是为这迟芳岛增了许多亮色。 他说:如此算来,我也该谢你才是。 说完,未等我回答,他便走向远处哭得歇斯底里的迟泓了。 冬日午后,我就着模糊视线,看见一只来自十八重天的银蝶翩然而至。我抬手,任它落于指尖,蝶翅簌簌间我读懂了主君的讯息。他说:痴已归,四海清平。勿忘归途。我动动手指,那银蝶便倏地消失了。 这时迟言走进为我端来一杯温热姜茶,他掖了掖我覆于膝上的被角,说:今冬竟温暖如斯。我笑一笑,突然想到
白颠风那年初入凡间于寺庙红笺上所见字句,于是开口问他:迟言,都说凡人情根上挂满七情六欲,我独独想知道,担忧和爱,是怎样的感觉? 他顿住手上动作,在我身旁坐下,说了句毫不相干的话:你从未告诉我,你的名字。 他说:这世间我见过的女子有千万,姹紫嫣红燕瘦环肥,各有各的娇俏,各有各的温存。可你不同,你带着遗世的清冷出尘,对一切都是漠不关心的模样,像是根本不属于世间。人人皆有不为人道的一面,我不问你从何而来,可能否告知我你的名姓,好让我于这世人千万间能找出你来。 我看向他,模糊的视线里他神情认真。下意识间我抬手触及他紧缩的眉际,轻轻地把浅浅的川字抚平。我听见我的声音穿越记忆以来的百外年荒芜岁月,那声音遥远,却真实地在胸腔共鸣。我说:我没有姓名,你为我取一个罢。随你们姓迟到也不错。 他捉住我将要落下的手,寸步不让地盯着我,说:你可知冠上男子之姓意味着什么?我思索片刻,摇摇头,这凡间众多约定俗成都有着我难以理解的含蓄复杂。 他轻轻放下我的手,说:罢了。是我太心急了。说罢他揉揉我发心,说:唤你做迟语可好,言语本是同义,但望这个名字能令你想起我。 我点点头,说:我记忆很好的,大抵即使没有这姓名,也是忘不掉你的。 他愣住,突地笑出声来:你啊,真半点没有世间平常女子的含蓄娇矜。 在迟芳岛,我陪了他们俗世五年。五年来,迟泓学会走路爬树,学会诗书骑射,也学会叫我娘亲。我问过迟言:娘亲和父亲这两个代称,有何特殊的含义吗?迟言摸摸我的头发,说:是我们一起带大了他。我似懂非懂点点头。 五年来,迟言与我生出不必言说的默契,譬如每每他从外采药归来,总恰恰等到我的温热菜肴。他看向我的眼神有时深邃到我难以读懂,每当此时,我总报之以微笑。 我始终记得那一年四月廿四,我眼前混沌尽除,世界终于剔透玲珑地摆在我面前。草长莺飞的春日里,我跑出屋,奔向门前迟言亲自侍弄的花圃。他听见我出门的声响,奈何手中不得空,只是遥遥朝我喊了声:阿语,乖乖的别乱跑了,当心摔着。我只是飞奔过去,伸出两指从背后戳了戳他,说:迟言,我能看见了。 他愣住,洗净双手缓缓转身,看着我的眼神深深,却有烟花般绚烂光芒。忽的,他抱起我转了几个圈。他只是笑,开心地像个孩子,说不出任何言语来。半晌,他轻轻放下我,在我脚尖触地的那刻,他问我:阿语,嫁给我好不好? 我眨眨眼,问他:嫁给你是什么意思? 他拂了拂我微微散乱的衣衫,抬头看着我的眼睛,说:嫁给我,成为我的妻子,今后永远跟我生活在一起,好不好? 我想,凡人寿命不过百十载,于十八重天而言不过几昼夜,陪着他过完此生又何妨呢。正当我准备答应之时,一个声音打断我:小嗔,该回去了。 我扭头,手便滑出迟言的掌心。在海天相接的祥云上,痴乘风翩然而来,他皱着眉,盯着迟言,眼里有火光。 迟言竟没对痴这样的到场方式表露出惊奇,他极浅极淡地笑了笑,用只有我能听见的声音说,原来你是有名字的。 我默然,抿了抿发苦的唇角,带着歉意答:贪嗔痴为向佛需摈弃的三情,我单名嗔,来的这位是痴。 迟言伸手扣住我双肩,微微用力让我面对他。他紧紧盯着我双眸,琥珀色瞳仁里清透地倒映着我的影子。他问了一个我们一直小心回避从未触碰的问题:你究竟来自哪里? 一瞬间我乱了,在心底措着辞。正欲开口,我听见来自云端的一声嗤笑,痴缓缓开口,语气寒凉:她来自十八重天,如今归期将至。似是意犹未尽,痴又缓缓加了句:那是凡人无法涉足的圣地。 我感受到迟言的指尖颤了颤,但表面还是无动于衷的模样。他一点点放开我,嘴角向我绽开一个毫无笑意的弧度,他说:承蒙仙子厚爱,竟叨扰仙子在凡间滞留许久。我开口欲言,他抬手打断,继续道:这迟芳岛是糟粕之地,仙子该回纤尘不染的十八重天了,如无必要,不必再见。 他说完,唤了在一旁玩得正欢的迟泓,转身欲离去。我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酸涩开口:迟言,我从未有意欺骗于你,我滞留于此先是因着双眼的缘故,与你和迟泓在一起的年岁我始终是快乐的。 迟言背对我站住脚,声音朦朦胧胧似从遥远山谷间传来:事到如今,我竟还妄想留住你。 我眨眨眼,突然觉得眼底有些酸涩,抬手揉一揉,却什么都没有。我以为是眼疾复发的缘故,在这紧要关头也不必理会,于是只是朗声对那身影说:我还会常来看你的。 痴在一旁早已不耐,觉得这道别已经足够,便伸手拽了我的衣袖,催动术法。一个眨眼间,我回到了十八重天。 主君见我归来,先没头没脑问了我一句:你可曾为谁哭过?你可知道何为爱何为担忧? 我摇摇头。 主君又说:讲讲你在凡间的故事吧。 我回忆一下,长话短说:我遇到一个凡人,他治好我的眼疾。我问过他何为爱和担忧,可他并未给过我答复。 主君叹口气,再问:离开迟芳岛,你难过吗? 我看着主君有些严肃的神情,斟酌道:只是有些失落罢了,大抵几天内可以缓过来的吧。 主君看着我神色的变化,轻声开口:天上短短一昼夜,是凡间一年流转的光阴。你隔月余再下去,那边怕是早就换了天地,故人也未必能再相逢,你不后悔回来吗? 主君见我沉默,又叹了口气,朝我挥挥手说:罢了,这是你自己的事,该来的总是躲不过。 天宫里有一面云镜,云镜里可以看到九州之景象。这镜子百万年来我不过潦草瞥过两眼,这几天走过去却总忍不住驻足。在云镜里我望见迟芳岛,却始终没有再放大一步看看那儿住着的两人。 我不断告诉自己,神与世人终究不同,凡世百年后故人投胎做了别人,便再也认不出前世相知之人。 自我回到天上,痴每隔一两个时辰便往我的天宫里跑上一遭,看着我发呆便欲言又止,若是碰上我伫立在云镜旁便冲来气愤地将我拉开。 他一边扯开我一边愤愤地说:你要是再这样,我便砸了这云镜。 我不解:这与你何干? 他顿住,蓦地松开我,撇撇嘴道:我只是不希望同伴入歧途而已。说完也不解释,便径直离去了。 约莫是回十八重天的第九天,我终于忍不住放大了迟芳岛的地标,想看见长开的迟泓和九年后迟言的模样。可未曾想,如眼的是砖瓦颓圮和花圃凋败。 刹那我慌了神,只觉喉头一阵腥涩涌来。我紧紧抓住云镜边沿,移动视野想自千千万凡人间找两抹熟稔气息。 操纵云镜极耗灵力,我感受到周身灵气如泉水般涌出,所存灵力不断衰竭。大约是灵力再支撑不住挥霍,云镜啪地一声暗下来,我眼前突然一阵黑。 一双手从身后扶住我,像极了当年迟言的动作。我下意识回手紧紧攀住那双手,下意识唤:迟言? 那双手顿了顿,随即扶正我再快速松开:小嗔,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视线渐渐清晰,入眼是痴紧锁的眉宇。他盯住我,语气是我从未见过的严肃:人神殊途,你不能再为他耗费心力了。 痴指了指云镜,说:你不过于十八重天呆了短短十天,凡间已是十年朝暮,你记挂着他,他却未必还记得你。就算他还记着你,待百天之后呢?百天之后他都不在了,而你却还要捱过比百天长千万倍的年岁。 痴转过身,似不忍看我:这样,对你不公平。 我闭了闭眼,绝望道:让我找找他在哪里罢。哪怕他只能记着我不到一百天,就让我下去陪陪他。 痴摇了摇头,见我还要催动灵力打开云镜的模样,他拽住我,挥袖让云镜停在迟言在的地方,说:你若是执意下去找他,便不必再回来了。 说完不再看我,拂袖而去。 我甚至未曾听清痴刚刚所言,只因全神贯注于云镜中的景象。 大抵是地处硝烟弥漫的战场,迟言身边无数裹着染血绷带的伤员。我一直寻找的那人,他正半坐于一人面前,用锋利匕首挑开一人中*发青的皮肉,脸上的血痕不知来着自己还是他人。 突然一阵箭矢如雨飞来,他竟不避,甚至微微站起身组织着其余人的退散。我亲眼见到一支泛着蓝光的箭尖划破他的衣袖,带起两三点血珠。他看也未看伤处,只是微微皱了皱眉,继续有条不紊的指挥。 又一阵箭雨纷然而至,在自己还未意识到之前,我已经先一步跃入云端。在极速下落的瞬间,我想,究竟是我快还是那流箭更快? 我再次见着九州大陆的广袤无垠。万里河山如画卷层层铺展于我面前,可我无暇他顾,只盼着能快些到他面前。 落地的瞬间,灵力罩激起一阵狂风,把我束好的发弄得四散飞扬。迟言抬手遮了遮扬起的风沙,与我对视的那刻我看出他身形明显的僵硬。 我朝他走去,旁若无人地站在他面前,问:你知道这里有多危险吗? 他看着我许久,在我心生慌乱的时刻他终于微笑开:你什么都没变。 我看着被岁月优待的他,伸手轻轻替他拭去眉角灰尘,温言:你也没变。 他抓住我将要放下的手:你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我笑了笑,告诉他刚刚发现的事实:主君收回了我的灵力,我与你现在大抵也没什么不同了。 他怔了怔,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抬手推开我:这里不需要你,你回你该去的地方。 我没站稳,以手撑地摔倒地上,粗砺的沙磨得手掌生疼。我垂下头,轻言对他说:我为寻你而来,惹怒了主君和痴,暂时是回不去了。你若不要我,我便无处可去了。 闻言,他半跪下来,捧起我撑地的手掌,轻轻吹着渗血的伤口。像是思考良久后,他才开口,带着些小心翼翼:在这里,你身体会不适应吗? 我摇摇头。 他点头,翻身背起我,侧首在我耳边说:我会寸步不离把你锁在身边,你乖一点,别乱跑。 在他肩上,我点了点头。 之后月余,我见他救治伤员,在他身边为他擦去血水汗珠,抚平他紧锁眉际。于我而言凡间数年荏苒光阴比有生以来的百
北京中科白癜风医院爱心接力不忘初心万年更值得珍藏。 可彩云易散琉璃脆。 那一次,是战争最紧要的关头,他在漆黑夜色中回来,告诉我他天明之后要去一个较偏远的的战场。 他说:阿语,等我三天,三天后我就回来。 我问他:不能带我一起吗? 他摇摇头:不过是去看看疫情,配个药方就回。舟车劳顿你受不住的。 我点点头,在那天清晨为他备好温热的甜粥。 三天过后,他没回来。 有士兵告诉我,说他去的地方疫情严峻,只进不出,道路都被封锁。 我慌了,整理了些必备行囊,徒步翻越高山混入那方城郭。 街道上全是横死的病患,恐慌蔓延在城池的每个角落。我捂住口鼻,不敢放过任何一个错综的街道。 最终我找到他。在一个偏僻的医馆门口,他正为一病人诊脉。 我飞奔过去想要拥抱他,趴在他怀里把连日来的担忧焦急都说与他听。 他听到动静,侧首看见我,却在我触碰他之前生生退了一步。这一步,让我止住所有动作。 他看着我,眼里是我所陌生的冰冷:你别过来。 我疑惑地看着他,相见的欣喜像是被冷水浇灭的星火。 我听见附近有妇女对臂弯里的孩童絮叨:阿虎,最近别乱碰东西乱抓人,这病啊就是这样传染的。 我睁大眼,不可置信地看向他,想听他亲口告诉我事情不是我想象的那样。 他没再看我,为刚刚的病人写好药方,作势要关上医馆的门。 我急忙跑过去,抵住门,留下最后一点看得见他眸色的缝隙。我近乎哀求地对他说:别这样,你让我进去,我来照顾你好不好? 门那边的他摇摇头,轻声对我说:阿语,放手。想办法离开这座城吧。你总是来到你不该来的地方。 说完趁我不备,他一用力,落了锁。 我在医馆前的楼梯上坐了三天。 第一天,我不断对门内说:迟言,别放弃啊,你那样好的医术怎么会救不了自己呢? 第一天,他始终未曾回话。 后来回想起来,我意识到,当他关上门不给我们二人任何退路的时候,当他狠心把我推开的时候,作为世人崇拜的医者,他该是比谁都清楚明了自己的处境的。 可当时我不懂,我只是一遍又一遍叫他不要放弃,我只是一遍又一遍提醒他,这世上还有他解决不了的难题。 第二天,我久久未说话。他大约是以为我离开了,轻轻在门内叹了口气。那声音近在耳边,这时我明了,他原来同我一样是紧贴着门席地而坐的。 我听见他喃喃自语:你本不该来这里。当初就该狠心让你回十八重天。 顿了一会儿,他似乎有些焦急:要是她不听话在这城中乱窜可就糟了,我得找个人把尽快她带出去。 听见门里他起身的声响,我哽咽着缓缓开口:不必了,我在这里。我一直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他叹口气,说:为什么这样倔呢?你还有那样长的路要走,那都是我陪不了你的路啊,早一天晚一天有何区别? 我截住他话语:怎会没区别?我答应过要陪你走完一生的。 后来他似乎放弃了劝我离去,跟我谈论起开心的事情来。 他告诉我,凡间的山川大泽有怎样多令人称奇的景,告诉我他小时候闹过的笑话,告诉我迟泓如今长大成人成了私塾里最招先生喜欢的孩子,告诉我在我离开的九年里他遇到些什么人经历过怎样的故事。 我笑着听他讲,眼底却已湿热。 他不眠不休地讲了一个昼夜,我便全神贯注听了一昼夜。 在第四天第一缕天光刺破云层的那刻,他似有所感,哑着声音问我:阿语,是天亮了吗? 我点点头,想开口却发现喉头哽咽到说不出话来。抬手碰了碰眼睛,有温热液体沾上我手心。 他并没等我的答复,只是轻声笑了笑,说:这样新的一天,你还有很多次。 他的声音在门内渐渐低下去:替我看看每天日出的第一缕阳光吧。如果世间真有*魄,在那一刻,我一定会在你身边。 自此,门里再无声响。 我不记得是怎样被痴带回十八重天的。只记得主君见到我后,用震怒的灵力拍醒*不守舍的我。他原本怒极,当我抬眸时却只得他一声叹息:罢了。 主君从主座上走下,问我:小嗔,十八重天永生的孤独和肮脏凡世里匆忙的轮回,你选哪个? 我闭了闭眼:若还能遇上他,我愿自落凡尘。 主君点点头,抬手划去我仙籍,收回所有灵力。在将我下降凡间那刻,祂问我:他为何值得你这样做? 我从无尽的回忆里醒过神来,思索片刻:您问过我何为爱与担忧,我拿此问他。他从未告知我,却已让我懂得。 我偏爱凡尘俗世里有他的热闹。 落入凡间数十年,我历遍山河,从未错过每日的第一缕天光。那些他与我提及的山川大泽我都一一走过了,循着他的脚步,我一点点读懂他,了解他,回忆他。 他鲜活于我的回忆里,那儿是最安全的栖居地。没有战争,内没有瘟疫,没有十八重天到九州大陆的万里相隔,他就存在于离我一念之遥的地方。 某一天,我从午睡中迷糊醒来,看见他捧着一束二月冷梅朝我走来。他嗅了嗅梅花冷香,笑着把他们递给我,说:阿语,我来接你回家。 我点点头,接过花束,走近他。 脑海中最后一个想法是,原来我从没怀疑过,有他在的地方,就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