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界弟医学界
一条可能错误的路,却无心插柳柳成荫。
动手是突然开始的。
患者因重症肺炎抢救无效去世,病人家属无法接受突如其来的灾难,也无法理解疾风骤雨般的疾病进程。
从后面围上来的人不只是推推搡搡,拳头开始向我身上招呼。一边踢打,一边叫骂,抓头发。
我个子太小,根本没有可能走掉,也没有办法自保,只感觉脖子几乎被勒住了,喘不上气来,背上肩上好像被抓过,深入肌理。至于到底被踹了多少脚,想不起来。
医院的大个子保安冲上来,护着我退到墙角。他脱下自己的外套给我,我将它罩在破烂的衣服外面,可以显得不太狼狈。
僵持了二十多分钟,派出所警察出动了。这帮号称家属的壮汉最终以拘留9人结束。
乱局结束,我像是刚打了一架的野猫,身心俱疲地回家休息。
艰苦工作超过24小时,还如此结果,你问我难不难过?
不,我只是疲惫得睁不开眼睛。蒙头大睡,从某种意义来说也是一种逃避。然而,所有伤处的痛,都在睡梦中提醒我,即使睡醒了,也不能够痊愈。
这段医暴经历的记述,出自于一位ICU医生的笔下,她叫殳儆。
很多人不会读她的名字。
殳(shū),古代的一种武器,用竹木做成,有棱无刃。
儆(jǐng),使人警醒,不犯过错。
人如其名,殳儆是位桀骜不驯的医生,也是一位写作者。
个头不高,健步如飞,喜欢走楼梯;圆脸两侧别着珍珠耳环,目光犀利,是她给人的第一印象。
二十余年重症医学的职业磨砺,令她跻身浙江嘉兴顶尖ICU医生之列。40岁之前晋升正高,职业生涯正值巅峰,她却不听周围人劝阻,转身离开体制。
殳儆的人生自此出现岔路口,她选择了人迹罕至的那条。
向其他科室“借艺”,亲历重症医学爆炸式发展
年,从浙江医科大学临床医学系毕业后,殳儆医院。
殳儆后来描述当时的自己:和所有的小妞一样,一颗心并不是那么结实强悍,是个敏感捣蛋的毛丫头。
那时候,国内的重症医学刚刚起步,科室概念还未建立,依旧被称作抢救室。
“没有一本中文教材,所有机器上都是英文标识,”殳儆回忆,“大家都在徒手摸索,借鉴其他科室的经验。”
不懂得呼吸机的机械通气,殳儆和同事便学习麻醉科的气管插管操作,拔管插管的时机,通过观察患者情况确定。他们从心内科学到深静脉装临时起搏器的技能;从消化科学会给患者插胃管、做鼻饲;遇到重症病人急性肾功能衰竭,就参考肾内科的CRRT血透;同样也借鉴了心外科人工心肺机(ECMO的前身)的使用方法。
殳儆认为,ICU相当于十项全能运动,是一个整合能力很高的专科,如果平衡度没有掌握好,哪一方面塌掉了,患者就会死。
从四面八方“借艺”,也免不了和各个科室之间产生“交锋”。
“大家觉得我们是新兴的专科,什么都不会,对病人的决策也有各自见解,屡有争论。”
浸淫在这样的环境中,殳儆变成一个强势果断、富有主见的人。
直至年7月4日,国务院国家标准化委员会才正式将重症医学列为二级学科,原卫生部将重症医学定位为我国医疗机构的一级诊疗科目。
自此,重症医学拥有了“合法性”,进入快速发展阶段,专业化、规范化建设如火如荼地进行。
殳儆目睹了重症医学的爆炸性扩张。
这个包含危重症患者抢救、临终关怀、器官捐献与术后康复四个功能的重症医学科,经历了理论发展、相关从业医生数量剧增、科室设备配置迅速丰富,呼吸、循环、心肺、肾脏等支持系统逐渐健全等过程。
年、年及年三次全国ICU普查结果表明,全国重症医学科数量由多家增加到近家;全国ICU医师执业人数增加到人,ICU护士执业人数增加到大于10万人。
殳儆所在的科室也从心内科旁边搬至5楼,拥有了整层的病房。
职业生涯的头十年,殳儆从一个摸索的初学者成长为独当一面的ICU医生。
而她青年时代的结束,有一道清晰的分界线。
年冬,HINI流感流感席卷中国。截至年3月31日,全国累计报告确诊病例12.7余万例,其中例死亡。
当时身为主治医师的殳儆,负责嘉兴市HINI城南定点病区的筹建任务。隔离病区是年应对SARS时按照小汤山模式匆忙建立的。
殳儆自称“鲁滨逊”,带领团队在破旧不堪的简易平房里,赤手空拳重建重症监护病房,接收嘉兴市能够转运的重症甲流病人。这个过程中,医生还要承担徒手搬运氧气瓶、排查电路、手动拍片等工作。
年嘉兴市重症甲流定点病房内,医生正在为病人拍摄床边胸片。
年定点病房内刚刚设置好办公室,已经开始收病人,护士在艰苦的条件下运行病房工作。
除抢救多位重症病毒肺炎患者外,当时发生气胸的危重甲流产妇也在殳儆团队的治疗下转危为安。
殳儆和团队在抗击甲流过程中一战成名。回到科室后,她晋升为重症监护室的副主任医师,那一年刚好35岁。
“35岁前后,是职业生涯前半程的一个关卡:一边成为临床治疗的主力军迎战最难的工作,一边是晋升的压力,一边需要当临床带教老师带新加入的专科医生,”殳儆写道。
越过这个关卡后,殳儆的人生按下加速键。
紧接着年,她负责嘉兴市重症禽流感的治疗。同年,殳儆考取正高,攀登完晋升天梯,成为重症医学专业主任医师,迎来职业生涯的高光时刻。
然而、长时间连轴转的高压工作,棘手而痛心的医闹,行政命令干预医疗,里里外外的心理折磨,让殳儆疲惫不堪。
早在年,医院院区从原先的老城区中心搬至环城南路出口,严重的创伤患者下了高速就直接医院急诊室。
“整个骨科外科都疯了,工作根本来不及接,每天都在翻台子,业务量扩大的速度超过了承受能力。”
无处释放的压力,曾让她连着两个月“口腔溃疡、牙龈脓肿、鼻子上脓包、舌头冒血泡,浑身每个毛孔都好像在释放毒气。”
“疲倦是脸上永远的底色,双眼干涩。全靠意志力撑着,身体频频发出不良的信号:血压经常处于临界状态,这是高度紧张和持续高强度工作的结果。眩晕症频频发作,颈椎肩膀酸痛。”
医院对超负荷工作的状态漠视,令人十分无奈。
晋升3个月后,殳儆递交了辞职申请。
离开体制,自由落体
年,殳儆离开体制。
“时隔几年回过头去想,你知道这是可惜的。我可能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断送了自己的职业生涯”,殳儆评价道。
和她一起离开的5位医生中,有4位都跳医院。殳儆的选择,医院的“话题女王”。
ICU医生很难自由执业,重症监护室像一艘航母,体量太重,必医院,需要足够的病人量、较难的手术与能力均衡的协作团队。
最终,殳儆加入了医院——医院,其由新加坡和上海两家公司联合投资建设。
医院的建筑属南洋风格,红屋顶,白色立柱镶嵌在淡黄色楼体上。建筑之间的大道种满绿植,亭亭如盖。医院办公室的陈设独特,有雕花木书柜、中式扶手椅。
殳儆的要求并不多,“合理的工作量、合理的休息与合理的收入。”医院,这些基本要求都一一满足。
ICU工作期间,殳儆在调整呼吸机参数。
然而,医院医院带来的落差,她描述道,是从悬崖上自由落体。
“我已经证明了我是嘉兴市最好的ICU医生,但是跳槽之后,你会发现患者并不认可。患者医院,这个落差就很明显了”,殳儆说。
虽然殳儆早有预料,但亲身感受之后,她才体会到这种感觉有多么酸涩。
除了患者不认可、时常要求转院外,殳儆还面对一个羽翼未丰的团队,需要培养、磨合。
新组建的ICU团队,系统训练只有一年多。几医院进修回来,‘管家婆’护士长刚30岁,很多护士刚工作3年,大部分成员还不具备成熟的专业能力。
另外,在殳儆看来,医院比较重视服务质量与患者满意度。而对于重症医学科医生来说,让患者与家属感到舒适满意的重要性,可能要放到“抢救生命”的后面。
“ICU里始终存在非常复杂的决策,所以不能以病人的感受作为单一考核要素。为了让病人活下来,你必须要劝他和家属接受创伤性的治疗。医生当然不希望病人吃苦,但外伤等危重患者注定要接受生死历练”,殳儆告诉“医学界”。
因此,医院,对于殳儆来说,生离死别依旧是ICU的日常,医患关系依旧紧绷。
图为殳儆与团队做心肺复苏、安装ECMO。
意难平,用写作纾困
第二次见到殳儆时,她剪短了头发,重新染了色。
她说,今年头发白得很快,“年纪大了,打印机不出墨了。”
目前殳儆从临床工作逐渐转向管理,每日往返于ICU和行政办公室之间。
自幼酷爱读书写作的她在强烈的危机感下,近乎本能地重新捡起了这个爱好。
“码字有疗愈的功能,噼里啪啦在键盘上倒出一堆方块字,就像‘千与千寻’里的河神吐出身体里的一堆钢铁、塑料瓶、碎木头……洗涤内心,抵达澄澈空明……”
写作,让殳儆找回了生活的逻辑和秩序。
殳儆重新开启写作的动机里,也包含着对成名的想象。
作为整日目睹生死离别的ICU医生,她天然拥有一些稀有的经历与素材。二十多年的职业经历,让她对医疗行业有着深刻的理解。而国内投身于写作的医生寥寥无几,这给了她一个绝佳的机会。
“因为我知道自己有这个能耐去写”,“开始经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