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九月初,我接到了师兄的电话,说是教师节快到了,同门师兄弟们聚一聚,一起探望老板。
老板是我们的研究生导师,知名的传染病专家梁雄健,去年有望评选上院士,却被疾病击倒退出评选。
如同宿命般,他罹患的疾病恰恰是他深入研究给他带来诸多荣誉的疾病,而这个疾病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
教师节前一天,我搭上前往老板所在城市的高铁,车窗外熟悉的城市景观让我的记忆有回到了跟随梁雄健导师的那段时光。
纷杂的回忆中,悬着一个疑问,梁雄健导师一直没有回答。
那个疑问出自多年前的一场宵夜。
时间回到我研究生二年级那年,我在南方的医院跟导师做课题,课题组成员除了我之外还有张文进师兄和陈思宁师姐。
医院是新建的院区,在郊外高速路边,和一片工厂混一块,附近有很多服务工厂工人的小店大排档之类。
当时课题时间很紧迫,我们经常加班加点到深夜,加班到深夜饿的饥肠辘辘的我和张师兄,医院外的大排档吃个宵夜,在一群刚下夜班的打工仔和厂妹吃烧烤喝啤酒的吆喝声中继续讨论我们的课题作业。
大排档讨论研究课题听起来好像很高大上,其实我们的研究生补贴远远要比工人们的工资少啦,而且比较辛苦程度,估计我们和生产线上的打工仔差不多,我们还要付出大量的脑力劳动。
因为这个课题特别繁琐复杂,它只是导师的前期研究的一小部分,我们主要负医院的几十年的老病历,从中筛选出符合课题要求的病人,再提取一系列的数据进行比对。方向主要是研究是朊病*对神经系统的影响,当时无人看好,我毕业之后也没有继续从事这一方面的研究,医院做了一名普普通通的医生。
学生时代,辛苦之下自己也学到东西获得成长,也不觉得有落差感。况且我们的导师刚刚从结束援非回国升级主任医师,年轻有为有平易近人,平日和我们打成一片,经常和一起在实验室加班到大半夜再一起吃宵夜,顺便报销宵夜费。
这也是我们愿意加班到深夜的原因。
南方人的夜生活,宵夜居多,特别是暑天夜里,就着啤酒吃烧烤,坐在凉爽的夏夜里,一天都劳累都随之消失,两瓶啤酒下肚,冲个凉,就能舒舒服服的睡一觉,第二天满血复活继续搬砖。
医院附近是工业园开发区,周边的大排档和小吃店一年下来都吃了个遍,其中有一家新开的烤羊排店我们始终吃不厌。
老板是个西北汉子,一脸凶狠,脸上还带疤,一看就不好惹,但是羊排是现做,料够足,肉够厚,滋味够鲜香。店名迷迭香烤羊排,和周围的一堆某记大排档比起来显得店名很有品味。
每当月底发了研究生补贴,师兄和师姐总要带我去那家店来一餐。而店里的老板娘却是泼辣的四川姐姐,虽年过三十,姿色却比天天熬夜的师姐还水嫩,每次我们去吃羊排,总不忘拿一罐啤酒过来和师兄撩上几句,她老公也不管,眼皮也不抬的在后台剁羊排。
这家店天天爆满,生意很好,请的伙计也多,一年下来,我们是看着老板娘的首饰越来越贵,衣服上的羊骚味渐渐变成香水味,撩人也越来越娴熟,看起来是发了财。
那年毕业季,师兄师姐的论文都准备妥当,而导师的课题也告一段落,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那天晚上,我们终于把收尾的工作做完,一起在实验室欢呼:「农奴翻身解放啦!天亮啦!」
导师梁主任听见我们欢呼,从办公室探出头,笑嘻嘻的说:「干的不错,明天放假一天!宵夜想吃什么?」
「烤羊排!」我们三人异口同声。
「真没出息,就这点要求,看不起老板我呀?」梁主任一脸鄙视看着我们。
「还要啤酒!」「对对对!」「老板,必须加一大份刀拍*瓜!」我们三个叽叽喳喳的讨论要吃什么。
「瞧你们,就这么点出息。擦干净口水,十分钟后出发。」梁主任叹气关了办公室的门,真是没见过世面的孩子。
还没走到「迷迭香」烤羊排店,那诱人的焦香味混合多重香料味道扑鼻而来,昏*的灯光下食客喝啤酒猜拳吆喝声混合着汗水和燥热,让这座冷漠的城市增添了许多人情味。
我们找了个少人干净角落落座,一个新来的店小哥拿着笔和点菜单,「啪」的一声把菜单甩在我们桌子上,头也不抬说:「吃啥?」
梁主任有点不爽这小哥的态度,但以他的身份也不会跟他计较,主任拿起菜单,问:「你们老板娘哪去啦?」
「不知道,又不是我老婆,我咋知道哪去了。点菜,吃啥?」小哥显得不耐烦。
梁主任显然被坏了心情,因为平时过来都是老板娘亲自过来招呼,人漂亮话又好听,梁主任每次都吃的很开心,要不然,以他的身份,他也不会过来吃大排档。
「小张,你点吧。给我两罐生力啤就可以。」梁主任把菜单递给张师兄。
张师兄馋虫绕肚,也没在意主任的不悦,熟练的点了招牌迷迭香烤羊排,红汤羊蝎子,烤羊肉串和几味小菜。
几杯啤酒下肚,话匣子打开,刚才的不悦也一扫而空,我们师徒四人免不了互相吹捧一番,师徒关系十分融洽。
不一会,烤的焦*的羊排和一盘红油羊蝎子摆上桌,立马被我们风卷残云一扫而空,梁主任喝着啤酒看着我们,脸上挂着慈爱的表情,却没有吃羊排。
「老板,这两年真谢谢您啦,先不说您对我们的栽培,就是羊排这两年我们也吃够本啦!」张师兄啃着羊蝎子,不忘吹捧吹捧陈主任,不过陈主任确实在这两年离给他专业和人生规划都做了许多有价值的指导。
「那是,你也不看看咱老板是谁。学院有史以来最牛逼的硕士生导师称号是随随便便得来的么?」我顺着张师兄的话又给导师贴一道光,平时我们称呼导师都是叫老板。
「得了,你们两个家伙,平时课题做得稀烂,老板给你们擦的屁股还少吗?就你们两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要不是选到了咱老板,估计毕业都难。」陈师姐发挥她挖苦的本事给我们损了一通还不忘捧陈主任。
「嘿嘿,你们几个小*,平时不烧香,现在来给我灌迷*汤?论文修改了没有?文章发表了没?课题数据统计了没?」梁主任装出一番严肃的样子。
「哎哎哎!老板老板,没问题,全搞定啦!今晚我们就尽管吃吃喝喝。来羊排!老板你今晚还没吃过呢。」师兄给梁主任切了一大根肋条。
「是哟,主任,您就光喝啤酒了,是不是老板娘不在,没给你抹烧烤蜂蜜,吃不下呀?」我啃着羊蹄说。
「少来,没大没小,你师娘看了老*历说今日生辰冲羊,不能吃羊肉。」梁主任说的一本正经。
「想不到师娘居然信这个,但是老板,你不会也信吧?」陈师姐好奇的问。
「我不信,但是我没胃口。看到你们的样子我又想起以前读书的日子,那时候苦呀,别说吃烤羊排了。记得读研究生时候,赶着时间解剖一具尸体做标本,晚上忙完后,那是饥肠辘辘呀,就着满手的福尔马林味道也能吞下一大盘饺子。」梁主任喝着啤酒感慨。
「所以说我现在就要多吃点,不留遗憾!」说完我又撸了一串羊肉串。
「老板,我记得上局部解剖课发的猪蹄,我们解剖完后拿回寝室熬了花生猪脚汤,有股特别的香味!」张师兄举着羊排,似乎在回味猪蹄的味道。
「对对对!外科手术练习用的兔子,割阑尾用的狗,都被我们班男同学拿去煲了吃了。恶心哦!」陈师姐虽然说着恶心,却不忘吃着烤肉串,话题又慢慢的往重口味方向偏移。
「你们这小字辈,老校区的麻辣牛蛙吃过吧?那就是我们利用实验后的牛蛙开发的。」梁主任得意洋洋的说。
「不会吧!医院的老师发明的么?申请专利了没?」我记得老校区的麻辣牛蛙,味道不错。
「夫妻肺片也是老板和师娘开发的!还写了论文发表呢!」陈师姐说着,嘴里还喊着羊肉块。
总说医学生都比较变态,聚一起时候总是重口味段子不离口,我仔细想过这个问题,发现还真有这种现象,也许这也是所谓的职业病的表现吧。
比如大学上完解剖课,去肯德基聚个餐,吃个烤鸡也非要把鸡骨头拼个骨架留个服务员收拾,平时一起吃个生料粉什么的还不忘边一边吃,一边把小肠大肠直肠夹起来和同学讨论究竟属于那一段肠道。总之,一群医学生外出吃饭,旁边桌的人过不了几分钟总会挪桌子。
就在这时,我们兴致勃勃讨论的内容已经引起周围人的侧目。
梁主任摸着胸前的非洲小雕像说道:「你们这些不知民间疾苦的小孩子,没见过人吃人的时代,不会想到饿起来的人会做出什么灭绝人性的事情,有的人怎么活下来,你们根本无法想象。」
那只小雕像我已经注意很久了,造型很奇特,我一直以为是一只捧着篮球的小矮人。现在仔细一开,却分明觉得诡异,那明显是一只跪拜着的小人,双手举起一颗头颅。
小雕像戴在梁主任身上非常的不搭,难以想象高知份子形象的梁主任却带着愚昧非洲部落原始崇拜的东西。
我猜,那小雕像对梁主任肯定非常重要,也许是某个非洲大酋长的信物,回到非洲能换上千亩土地那种。
正待我好奇想发问,张师兄打断了我,狠狠的啃着羊蝎子:「不用经历我都知道啦!我以前跟着做手术,赖床起得晚,早晨的没吃,结果手术不顺利,从早上8点做到晚上9点,我那个饿啊!!!老师用激光烧灼伤口止血时候人体组织烧焦后发出的味道,真香!我真的流口水了!」
陈师姐一脸嫌弃:「咦惹,恶心恶心,现在是文明社会了,除了非洲原始部落谁还会想去吃人肉!」
这倒提醒我了,我想起梁主任在课堂讲传染病学中的朊病*,一种非常奇特的,甚至不能称得上是生命的具有传染性的折叠异常的蛋白质。
虽然说的是病*,却没有病*一样的DNA或者RNA链,只能算一种异常的蛋白,这种蛋白具有传染性,可经由消化道进入人体,诱发蛋白基因突变,引起传染性海绵状脑病,也就是大名鼎鼎的库鲁病。
在课堂上,导师说他曾经到过巴布新几内亚探访曾经库鲁病流行的部落,但该部落已经禁止食人的宗教习俗,库鲁病人已经在当地绝迹了。
而并不久远的90年代,英国曾经爆发疯牛病导致多人感染,无药可救。
而与此相似的,还有羊瘙症,一种据说病原体极其稳定,平常的什么高温、紫外线、酒精消*均不能有效杀灭,甚至考古挖出来的绵羊遗骸中都发现具有传染性。
我看着手里烤的焦香的羊排犹豫了三秒钟。
导师晃了晃手中的啤酒,杯底泛起气泡:「从人类漫长的历史来看,每当出现社会动荡时候就会出现人相食人的惨剧,宋朝人的笔记写靖康之变之后,曾国藩日记里写太平天国解放某地之后,都有关于当地某种肉类的物价记载,「贱于犬豕」。而出于凶残的本性或怪异的嗜好,以吃人肉、喝人血来满足残酷的欲望的变态人格,古今中外都不少见。而蒙昧时期的医学、左道邪术迷信食用某些人体部位寻求疗效。甚至现代中药里面的紫河车仍旧是孕妇的胎盘,严格意义上的人体组织。不说别的,我们口腔内的上皮组织脱落,出血进入胃肠道,又算不算得上吃人呢?人体组织也就是蛋白质碳水化合物构成,假如现在摆着一盘烤人排和烤羊排摆在面前,你们又怎么把两者辨别出来?」
「怎么辨别?咬上一口不就知道啦?不会恶心呕吐的就是羊排!」张师兄说完,用牙齿从肋排上撕下一条肉条,嚼得津津有味。
梁主任夹起一片碎*瓜,咬得咔咔响,继续给我们抛出难题:「假如是剔除皮肤和肌肉的人肋排,脱水嫩化,腌制个24小时,在放入锅内煮到八成熟,出锅抹上蜂蜜,鸡蛋糊,撒上孜然面,花椒盐,秘制迷迭香羊排酱,然后在烧烤架上烤得焦*鲜嫩,估计你会连骨头一起啃完,吐是吐不出来的。想一想吧,该怎么辨别?」
陈师姐吃羊肉串的速度慢了五秒:「老板,没想到你也这么重口味,要是真要我辨别,我选择饿肚子!」
「逃避可不是办法,你们也要研究生毕业了,人体解剖学及格了吧?组织胚胎学通过了吧?复习复习嘛。不许查手机!」
导师这么一激将,我马上想到一个方法,说道:「这个还不简单!我们不是点了羊蝎子么?羊蝎子不就是羊的脊柱嘛,人脊柱和羊脊柱虽然看起来差不多,但是!人类可没有尾巴,我们把吃完的羊蝎子椎骨拼起来,找的到尾骨的就是羊!」
「不错,有点想法,不妨一试。」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方法,等着,我这就把脊柱拼出来!」张师兄外科学解剖学都是一把好手,立马动手把桌上的羊椎骨拼接起来,不一会,一套脊骨出现在桌子上。
「怎么?这骨头看起来还是辨不清哟?」梁主任憋不住笑,因为这羊蝎子居然只是脊柱的一段,不包括羊尾巴。
「失败,居然忘记羊尾巴会被单独拿去炖羊尾汤了。」张师兄悻悻然。
陈师姐叫道:「该不会是老板短斤缺两吧!」
「我觉得可以从肋骨,噢,肋排判断。虽然羊的解剖我们不熟悉,但是人体解剖我们熟悉呀。想想看,人体和羊体的区别?胸廓就明显不一样呀,人体是扁平的,而羊因为四足行走,胸廓前后径肯定比人体的长多了,我估计有两倍差别。所以人的肋骨弧度要比羊的弯曲!」陈师姐迫不及待的拿起一块新鲜出炉的羊排来检验,但不一会,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我说:「师姐,我想的和你差不多,却没想到这羊排的取料,只需要肋骨的其中一段,连接脊柱的和胸骨的两端都被截断做他用了。而且经过炮制,夹在架子上烧烤,这骨头的弧度早就改变了,此路不通呀!」
梁主任看着我们笑而不语。
陈师姐用筷子戳着羊排,愤愤地说:「就是短斤缺两!亏我们每次都来这里吃,等下我找老板算账!」
「我看,还是得从味道上面辨别,这羊肉我也吃了那么多年了,肉质的韧度,脂肪的含量,筋膜的厚薄,嚼在嘴里的那种羊肉的香味和挂齿感,统统都不能跳过我的感官的。」张师兄细细的从肋排上扯下一条肉丝,放进嘴里细嚼慢咽,然后煞有其事的得出结论:「嗯,来自呼伦贝尔大草原吃着原生态青草长大的小羊肉!」
「我才不信你能吃的出来,加了那么多香料,还烤了大半小时,组织早已变性,况且,小张,你知道人肉是什么味道么?你怎么知道和羊肉不一样?你这方法,太过于主观性,通不过随机双盲实验呐!」梁主任继续闷着啤酒吃*瓜,今晚他真的没有动过一筷子的肉。
此时已近深夜,大排档里的食客稀稀拉拉,几个伙计聚在一起休息闲聊,那个疤面老板给我们送来刚烤好的羊肉串和最后一块羊排,这块羊排烤出了极品的水平,即使我们已经吃饱了,看到这块极品羊排仍忍不住流口水。只是有点奇怪,平时都是老板娘代劳送上来,还和我们聊聊人生,今晚一个晚上都不见她的踪影,羊排似乎也少了点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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